爪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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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灵魂摆渡/打狗棍][赵吏/二丫头] 野风

野风





马一在崎岖的山道上有些艰难的走着。

没有风,寒气却重得很,带着点潮,从领子袖口沁到衣裳里。天上没有月亮,却也是看不见星星,不知从哪里泛出的光让他能瞧见三尺之内的路。路很窄,都是前人踏实了的泥,两旁全是杂草,老高。再远一点就看不清了,一团一团的灰色,怕是树林子。

马一觉得自己走了很久,应当是快到天亮的时辰了,但这天却还是这般不黑不白的。他想自己恐怕是迷路了,鸡冠子山附近的那些个山林子他也是去过的,眼前的这个可不像。不过兴许是夜里看不清,等到白天,天亮了就好了,他想着,忽然又愣了,随即便想起,哪里还有什么可说得上好的。

跟小鬼子的一仗,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

鸡冠子山的大当家,他老二婶,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,本求与兄弟们同年同月同日死,没想到兄弟们却留他一个独活……

马一觉得自己的心沉得快要连步子都迈不开了,但那颗心分明是空荡荡的,他自己都快能听见风从胸口呼呼刮过去的声音。

还有炮声,他的耳朵旁还一直响着炮声。还有枪声。小鬼子的叫嚣。兄弟们嗷嗷的叫喊,嘶吼着杀小鬼子,嘶喊着死去。

马熊马豹死前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,还有鸡冠子山上那百来号的兄弟的身影、尸首,一个个不是黑的就是红的,早看不清模样……

马一长长的叹了口气,却也只得继续往前走。

天似乎终于开始渐渐要亮起来了,夜色缓缓褪去,越来越浅,雾气却是越来越浓。马一总算能看见树林子的轮廓,山路也在眼皮子底下越显越长。他循着山路望去,突然就见到一个人,站在前方的树下。

莫非是小鬼子?!马一倏地停下脚步,定神看了看,倒是不像小鬼子。

那人反倒朝他走来了,脚程快得就像从雾里钻出来似的。

来人快要走到他跟前,马一终于能看清楚那人穿着一身皂色长袍,敞开着,在昏暗中摇摆,却还是看不清样貌

“你是马一。”那个人开口,声音不大,却格外清晰。

马一愣了一下。他有二十年没听过旁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了。年轻的时候在热河,倒是还有人叫他马公子。而自从他上了鸡冠子山,别人都只敢叫他爷。再后来,他有了老二婶这个名号,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。

马一愈发疑惑,就问到:“敢问阁下姓名?”

来人走到了马一跟前,答到:“我叫赵吏。”

而马一终于看清了那个自称是赵吏的人的脸。这没看清反倒还好,一看清把马一给结结实实的惊着了。

 “你!……”马一倒抽一口凉气。

叫赵吏的人却是逼近:“我什么啊?”

马一急急后退了一步。

那赵吏的脸,跟他的竟是像极了!赵吏要是上了鸡冠子山,兄弟们一准以为这是他的亲兄弟!

这天没亮,荒山野地的,遇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的人直呼自己的名字,怎么都瘆得慌。

这下马一也顾不上风度礼数,提了嗓子逼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赵吏却也不恼,笑了笑:“我是谁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你记不记得你是谁。”那笑容谈不上友善,却也不带讥诮。

马一心想这个叫赵吏的简直不能更古怪了,“你刚才还说了我叫马一,我不记得自己是还能答应你啊。”

赵吏乐了:“你也没答应我啊。”

“嗬!我说你这个人!”马一觉得自己的一股劲儿简直提上来了,“我叫马一,你也可以叫我老二婶。这个名号在热河那可是响当当儿的。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吃公家饭的,要是从前,我欢迎你到我们鸡冠子山上,好酒好菜我都能招呼你,可是现在么……”

马一说到这里,声音低了下去,却又是扯出一个笑来:“你要是乐意,还是可以跟我上山,只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了。”

赵吏听了这话,没了笑。

马一却是笑得愈发灿烂:“怎么?不乐意?老天爷让我今天遇到你,说明咱俩有缘。我呢,也没兴趣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古怪。你呢,要是跟我不同路,还麻烦让开点儿道,我老二婶还有路要赶。”马一说完脸一冷,笑容全都收了。

他正要走,就被赵吏一把抓住了胳膊。

马一刚想发作,赵吏却是贴近了他的脸,说:“我跟你,哦不,你跟我,一条路。”

 

***

 

马一跟赵吏就在山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。沉默得很。

这天却还是不见亮。

先前一直罩在他身上的硝烟味,血腥味,泥土味,此时竟然散去不少。马一觉得脚步比之前轻了许多,脚程也像是快了许多。赵吏就跟在他后头,也不出声,跟个鬼似的。马一禁不住把心思都放到了身后鬼似的赵吏身上。

“赵吏,赵吏……”马一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,“到底是谁呢?”

那个赵吏虽然的确长得跟他有八分相似,也还是有两成差别。赵吏看上去年纪要比他小个几岁的,短头发,下巴还留着点胡子……

马一忽然停下来。

赵吏差点儿没撞上,终于出声了却是大吼大叫的:“我说你什么毛病啊?!”
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马一转过身对着赵吏。

“哦?”赵吏一下就不火了。“你都想起什么了?”

“我见过你。”马一说。

就见赵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又奇怪的神色。最后赵吏笑了起来。

“哟呵,记性不错啊。”赵吏说着,声音里全是吊儿郎当。

 

 

马一见过赵吏。

而实际上,在比那还要久远的以前,赵吏早就见过马一。

那时候,马一还不叫马一,他甚至都还不姓马。

那还是光绪年间的一个夏天,马一刚从娘胎里出来。没几日,马一的爹就死了。

赵吏早不记得马一的爹姓啥名啥怎么死的——他经手过的鬼比经手过的银子都多——但他好歹是想起了马一。

刚刚入夏,燥得很,什么响动都嫌多,什么响动又都不嫌大。谁家死了人不都是哭丧一片的,马一家里却死静。不时打破这死静的就是马一的啼哭声。

还在襁褓里的马一,小小的,脸皱成一团。马一的娘把他抱在怀里,轻轻的摇着拍着哄着,嘴上轻念着“不哭哦不哭”,脸上全是无声的泪。

马一家里本来就没别的亲人,现在男人也死了,剩下这刚坠地的儿子,要怎么养活?

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,马一爹的头七都还没过,避暑山庄的总管马公公府上就来了人,说是想收养这男娃。马一家里一下子就响动起来了。小小的屋子被塞了个满——虚弱的女人,刚出生的婴儿,唾沫横飞的管事,死去的男人的鬼魂,还有隐了身形的赵吏。而门外还候着一个小厮。

那管事的说了:“我们马老爷可是老佛爷眼前的红人儿啊!你们家这娃娃,要是真成了我们老爷的小公子,那这辈子可是金山银山等着他花呀。你自己想想,是让他跟着你受穷当一辈子下人呢,还是让他去享受荣华富贵呢?”

管事端着架子摆出一副知情知意的模样,又说:“你也别怪我这么跟你说,我看你一个女人,孤苦伶仃,迟早还是要找个男人的。带着这么个娃娃,可就难咯。这要是有个万一啊,娃娃兴许也就没了。还不如让他去当个马少爷,你啊也算有个念想不是?”

马一的娘低着头没说话。

马一的爹见状,大叫起来:“不能把我儿子卖给太监当儿子!”

可是谁又能听见他呢?

也只有赵吏能听见他。

“哇——!哇!哇!”才安静没多久的马一突然又哭了起来,就像是能听见他爹的咆哮似的。

“我看你是缺奶水吧?瞧你把孩子饿得。”管事从身上摸出几个钱,“这点钱你先拿去补补身体。我们老爷把奶婆子都给找好了,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?”

临走前,马公公府上的人又补了一句:“你要决定可得快,这大人的心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猜得准,别让这娃娃到手的福气又给吹跑了,啊。”

吱呀一声,门关上了,马一家却没静下来。门里面,马一哇哇的哭,马一的娘也在抽泣,马一的爹先是骂骂咧咧说“不给太监当儿子!”骂着骂着就也哭嚎起来,边哭还边骂,骂自己的命。

暑气泛起来本就热得人心烦气躁,而这小小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哭声,更是让赵吏头疼得不行。他把马一爹的鬼魂拽了出去,说:“得了得了,嚎什么嚎。你老婆一个人那能养得活吗?养不活没几个月还不是又要我来接他啊。”

后来,马一还是被送给了马公公。赵吏也把马一的爹送去了投胎。

简直就是皆大欢喜。

赵吏想,这有什么不好的呢?

他见过太多死去的婴孩,饿死的,病死的,被养不起的父母丢到山林子里被畜生咬死的……

活下去。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。

他看着马一被抱给马公公,马公公欢喜得不得了,马一的娘咬着嘴唇低着头,硬是没有流泪。赵吏想着,这娃娃好歹是能活下来了。而那时候,他完全不知道,这娃娃长大了以后会生得一张跟他像极了的脸。

 

***

 

好几年后,马公公府上死了人,是赵吏去拿。

死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,虽然生前是个下人,可看上去端端正正,收拾得干干净净的。她不哭不闹,就是不肯走,说是要等表哥。

对这种生前没作过孽的鬼魂,赵吏总不能一把洋枪给崩了就算了。而这个女鬼并没有哭闹,倒是让赵吏耳根子清净了不少。赵吏心情不差,也总是怜香惜玉的,就答应让她多等几天。

只不过赵吏的好心情还没待够一盏茶的功夫,就又没了。

说到底死了人就都是要哭的。他们自己不哭,旁人也得哭。

那女人生前跟别的几个下人一起住的屋子里,一下就多了好些人。平日里跟她相熟的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的,说着说着就哭起来。

赵吏耐不得烦,正想走开,就看到门廊外躲着一个穿着粉色小花袄的女娃娃。那女娃娃约莫五六岁,生得可水灵。她扎着俩小辫儿,短短的小手扒在柱子上探出个脑袋,圆滚滚的眼睛瞪大了往里瞧呢。

赵吏谈不上说喜欢小孩儿。他喜欢女人,喜欢酒,喜欢他的药,喜欢钱,小孩儿显然排不上号。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小孩儿有趣,再加上这个女娃娃生得挺讨人喜欢,赵吏心里萌生出一股过去逗逗她的念头。

但一眨眼,就见那女娃娃扭着屁股跑掉了。赵吏心道莫非这小妮子这般机敏,再一瞧,就见到几个老婆子跟在后头找了过来。

 

 

女娃娃可机灵,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花园里跑不见了。那些老婆子们只得在后头喊着:“小公子!小公子!”

小公子?

赵吏疑惑了一下,却不知怎的马上就明白了。

他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婴儿,那个在暑气里降生的男娃娃,那个死去的男人的鬼魂,以及欢欢喜喜把他抱过来的马公公。

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。你看,这娃娃现在不是过得很不错吗?赵吏哼了一声。这穿红戴绿的……然后赵吏翻了个白眼。

 

***

 

赵吏很是心烦。他大多时候都心烦,除非跟漂亮的女鬼喝酒。实际上他也并不是真真就多么心烦,谈不上,但也没什么可高兴乐呵的。他就是怕麻烦,但麻烦还偏偏总就找上他。

他想起木兰,他的一个旧识,曾对他说:“吏哥哥,你不是怕麻烦,也不是心烦。”

“那我是什么啊?”他问。

木兰就笑了。然后,她似乎说了什么,又似乎没有。赵吏记不得了。他活了太久,听过的太多,哪里能什么都记得呢?

他什么都知道,但并不是什么都记得。

他只觉得现下烦得很,又不能快快办完事好去喝个花酒,屋子里又闹得慌,就索性偷了瓶酒翻上屋顶一个人喝了起来。

而这种时候,他居然想起故人来了,这可稀罕。

他摇摇头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,小口品着偷来的酒,格外的香,喝得整个人温热起来,还有风在脸上吹,好不惬意。他几乎都不烦了。这档口,一阵叽叽喳喳又恼了他好容易得来的清净。

赵吏一开口就骂了人祖宗十八辈。他一边骂一边支起身体往下看,就看到院子里好几个婆子跟那个女娃娃,哦不,是小少爷,在玩什么游戏。那身粉红色的小袄子可真扎眼。

赵吏懒得再动,又躺下继续喝起来,然后就趁着酒意睡着了。

待他醒来的时候,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,院子里早没了人。赵吏很是满意,开始在房顶舒展筋骨。

唔,没个看客其实也怪可惜。

向来盼什么不来什么的赵吏,却看到了院子里的一点红,粉粉的,贴着矮小的草木,溜进了那死去女人的房间。

哈!赵吏突然就来了兴致,倏地从房顶跳了下去。

去会会那小妮子,啊不,小公子,赵吏想。

 

***

 

小公子看到突然出现的赵吏吓得急急后退了一步,差点儿没栽个跟头。

赵吏好容易才忍住没哈哈哈的笑出来。

“你是谁?”小公子显露出不高兴的样子,提着嗓子问。

赵吏蹲下来,思索着要怎么摆出一副“我是好人”的面孔,说:“我叫赵吏。”

“你怎么没剃头?”小公子问。

赵吏哪里想得到小公子问的是这个,忍着笑,撩了撩自己的长发,说:“为了好看。”

小公子怀疑地盯着赵吏。

于是赵吏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小公子说:“街上人都知道我是马一,都管我叫二丫头。”

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赵吏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然而小公子马一却没有笑,他睁着浑圆的的眼睛盯着赵吏:“你若是热河人,怎会不知道我叫啥?你怎么进的我家?”

“我确实不是热河人。”赵吏说,“我是……我认得她。”赵吏指了指死去女人的床。

没料到马一居然立马高兴起来:“当真?你认得吕姐姐?”

赵吏点点头。

“吕姐姐待我可好了!还常常给我梳头!”马一爬上了死去女人的床,坐在床沿上踢着双脚。“我爹不让我叫她吕姐姐,我就背着他偷偷的叫。”

赵吏站起身来,双手抱胸,“你不害怕吗?”

“啥?”马一仰起脸看他。

“这屋里死了人,不定啊,有鬼。”赵吏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。

“是吕姐姐的鬼魂?”马一摇摇头,“吕姐姐疼我,我做啥要怕?再说,吕姐姐这会儿应当是去投胎了。她是个好人,一定能投个好人家。”

赵吏低头看着马一,一时间就想起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模样。

“好人家啊……”赵吏轻声重复,末了却轻笑起来,“你这么小,懂得什么?”

马一不服气:“我什么都懂!我爹跟我说了,做善事就会积福报。人死了以后,黑白无常就会带鬼魂去投胎。”

赵吏就又笑了,没说什么。

马一像是对于赵吏没有再揶揄而他很是高兴,继续道:“你既然是来看看吕姐姐的,应当也是个好人,我先先前不应该冲你嚷嚷的。”

赵吏大度的摆摆手,忽然就又想喝酒,便把酒壶掏出来喝了一口。

就见马一仍是抬着头盯着他看。

赵吏拎着酒瓶子递过去:“你要不要尝尝?”

马一踢着腿儿犹豫了一会,然后伸出一只肉呼呼的小手要去拿。

“诶——诶——诶!”赵吏急急把手收回来,“你还真要啊?”

马一疑惑地问道:“不是你问的我吗?怎么又不给了?你这人真古怪。”

“别人给什么你就吃啊?这要是有毒还不把你给毒死?”

马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,“你说这话,可真像我爹。”

“嘿!我这脾气!谁像你爹呢?!”赵吏卷起袖子心道不管是那个倒霉死掉的还是太监,谁要像谁像去!

马一仍旧咯咯咯地笑,笑得赵吏真真想揍他屁股。

好在马一最后终于停下笑。

“你真的是个好人。”马一说。







TBC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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